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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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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七)

張三平寧死也不願說出殺害榮齊的實情, 這使得案件的調查陷入了囹圄之地,無奈之下,只得源頭開始調查。

裴霽舟和江瑟瑟商議, 將張三平的家作為臨時落腳點,也方便向鄰裏街坊打聽張、榮兩家的情況。

一行四人根據李昂在輿圖上標記的位置,非常輕松地就找到了張三平的家。

那是一方只有四間房的土屋,一間堂屋、兩間臥房呈一字形排開,另在左側臥房外面吊了一間屋子作為廚房。屋前有約四丈長、兩丈寬的土壩,土壩邊上,則用了柳條編成的籬笆將房屋和院壩圈了起來。

許是主人家長久未在此居住之故,木籬笆不知被什麽動物拱得東倒西歪, 而裏面的壩中, 更是枯葉堆積,淩亂不堪。

江瑟瑟立於籬笆之外, 看著院中曬墊上沒來得及收完的稻谷, 無比悵然。

“你們是誰啊?”忽然,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 只見一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推著輛滿載花生苗的雞公車吃力地向前行進著,就在他發現了這幾個生面孔後, 他壓著車把將雞公車穩穩停靠在路上, 並順手抄起衣角揩了把額上的暴汗。

“你好啊老人家。”雷鳴笑呵呵地上前打著招呼, “請問這裏是張三平的家嗎?”

老者點了點頭, 警惕的目光在幾人身上逡巡, 覆問道:“你們是誰?”

裴霽舟給仇不言遞了個眼色, 後者會意地上前解釋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我們是奉利州刺史之命前來調查張三平殺人一案的州官。”

老者的目光倏地冷了幾分, “原來是州官老爺啊。”他兀自感嘆了一聲,隨即欲推著裝滿花生的車離開。

見狀,裴霽舟再次示意雷鳴和仇不言二人出手相助。

“不麻煩幾位老爺了。”老者拒絕道,“我家就在前面,不遠,我能行。”

盡管老者拒絕,但雷鳴和仇不言還是幫著他推起了重車。不過只推出去了數十丈之遠,老者便停了下來,指著右手邊的房屋對二人道謝,“二位老爺,我到家了,辛苦您二位了,要不進屋喝口水再走?”

雷鳴和仇不言面面相覷了一瞬後擺手婉拒,隨即快步跑回了裴霽舟身邊。

“王爺——”仇不言呼道。

“若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就是死者榮齊之父榮成。”裴霽舟道。

“老年喪子,可憐啊。”雷鳴嘆道。

“不過我看他的樣子,好似並不太悲傷。”仇不言習慣性地將刀抱在懷裏。

“哦?”裴霽舟疑惑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仇不言道:“以往所見那些喪子之人,無不悲痛欲絕,要麽呼天搶地地喊冤,要麽茶飯不思渾渾噩噩,可王爺您看他,竟然還有閑情收地裏的莊稼,而且此人給屬下的感覺,好像他兒子的死於他來說......只是死了一個人一般。”

“仇將軍,你這話說的,就跟沒說一樣,什麽叫‘只是死了一個人一般’?”雷鳴不解仇不言話中含意,笑話起了他。

裴霽舟卻亦覺其中另藏深意,但他想破頭皮也想不出原由。

這時,江瑟瑟開口說道:“看來仇將軍對農戶是一點t兒也不了解。”

“願聞其詳。”仇不言道。

江瑟瑟解釋道:“對於農戶來說,莊稼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好比你們軍士不能沒有武器一樣,農戶是萬不能棄莊稼於不顧的,否則,他們可能等不到來年就會被餓死的。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根據節氣來的,拖延不得,時令一到,無論刮風下雨,大家都得抓緊幹活。眼下正是花生豐收的季節,若不及時收回家中,說不定一場大雨降下,那他們一年的辛苦付出,都要付之東流了。”

“這一點,我師妹說得無比在理。”雷鳴附和道,“你自小在軍中長大,餓了就有飯吃,自是不知種糧的辛勞。所謂‘盤中之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是要被天打雷劈的!況且,這世上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要是人人都如你說的那般萎靡不振,都在家裏嚎哭啥出不幹,任由莊稼爛在地裏,那朝廷的賦糧從哪裏征,將士們又吃什麽?吃的都沒了,又何談保家衛國?”

雷鳴難得占一次理,自是不肯錯過揶揄仇不言的機會。

仇不言無言辯駁,只得弱聲道:“雷寺正教訓得對,是我淺薄了。”

雷鳴更是得意地昂起了頭。

“進去再說。”裴霽舟笑看著二人道。

雷鳴和仇不言先一步進了院中打理,裴霽舟與江瑟瑟則沿著村路逛了一會兒。

“瑟瑟,見過張三平之後,你可有何看法?”裴霽舟放緩了腳步,盡量與江瑟瑟肩並肩走著。

江瑟瑟短暫沈默了一瞬,道:“張三平是否是冤枉的這一點且先不論,但此案背後一定另有隱情,否則張三平不會三緘其口。”

裴霽舟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江瑟瑟的看法,他道:“根據以往的斷案經驗來看,兇手保持沈默一般是在保護某人,可這一論斷單放在張三平身上又有些說不通,難不成是有人用張玉珠和張瑞的性命威脅他?”

江瑟瑟搖了搖頭,“王爺您想想,若真有人拿此相挾,張玉珠又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地進了京?我想,張三平的沈默應該與這一點無關。”

“我更傾向於張三平有什麽難言之隱。”江瑟瑟頓下腳步看向裴霽舟,後者亦停下來與之對望,靜靜地聽著她分析,“有一點,我覺得很是奇怪。”

“什麽?”裴霽舟問道。

江瑟瑟沈默了片刻,她在腦海裏將自己察覺出來的疑點整理好後才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王爺您沒發現嗎?我們去見張三平時,他上演了一出臨終托孤的戲碼。”

裴霽舟一時遲鈍,竟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江瑟瑟提醒他道:“張三平不想讓張玉珠再吃苦頭,讓我們幫忙給她尋一戶好人家,為了不拖累女兒,連不讓張玉珠給他收屍這種事情都考慮到了,卻唯獨沒有交待讓張玉珠照顧好她弟弟一事,甚至都未曾提過一句,王爺您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經江瑟瑟這一番提醒,裴霽舟仔細回憶了張三平曾說過的話,隨著他的雙眸逐漸變得深沈,裴霽舟亦察覺到了一絲端倪,“張瑞雖癡傻,卻是他張家唯一的香火,身為父親更應該多為其往後的生活謀劃才是,而他卻一反常態的只字不提,就好像張瑞不是他的兒子一樣。”

“又或許,他覺得只要張玉珠過得好,張瑞的生計就不成問題,所以才沒有過多贅述?”裴霽舟始終不願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但現實往往給他重重一擊,比如那陳王趙世玉,誰能想到如謫仙般翩躚的玉面公子竟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江瑟瑟也知道凡事要講究證據,但她不像裴霽舟自小在單純的軍營環境下長大,而她所見所聞了太多,尤其是自家中經歷了那場滔天變故後,她再難以掏出真心示人。加上之後跟隨荀尚學藝,整天不是和屍體就是和罪犯打交道,以至於她見了人的第一反應就是猜度。

幸好,她遇到的是荀尚——天底下最好的老師,也是荀尚不厭其煩地對其進行疏導,才將她從危險的邊緣拉了回來,而她也如願地成為了荀尚的得意門生。

“這起案件,看起來簡單,卻無處不在透露著詭異。”裴霽舟道。

江瑟瑟側過朝斜後方看去,回到家的榮成坐在臺階上休息了片刻後又開始了他的忙碌,他將花生苗一捆一捆地抱至檐下靠墻晾曬著,搬完了車上的花生,他轉身又推著車朝著地裏去了。

榮成就像是那渠中的水車,被水流拍打著,軲轆著,一刻也停歇不下來。

“主動認罪卻始終不吐露殺人動機的兇手,表面上看不出傷感的苦主,又有誰知道他是真的看透了人生還是在努力壓抑著心底的悲痛?”江瑟瑟一直看著榮成的背影,那佝僂的身軀在她的眼裏慢慢變得渺小且微弱,直至消失在地邊線上。

“還有那個長途跋涉進京不顧性命只為父親求得一線生機的少女,以及懵懂不知的小兒郎......”江瑟瑟視線從地邊線往上,她緊緊盯著凝聚在天邊的那團黑雲,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王爺,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查出真相。”江瑟瑟忽然堅定地對裴霽舟說道,“不能辜負了張玉珠對我們的期望。”

裴霽舟點了點頭,他的聲音被陡起的風吹得四處飄散,恍惚之間,江瑟瑟聽得並不太真切,但她心中了然。

“王爺,您後悔嗎?”江瑟瑟將耳畔的碎發別至耳後,但在風的席卷下,她的反抗是徒勞的,因為還沒等她將手放下,風又將她額前的細發吹得狂舞。

裴霽舟怔了一下,他疑惑地轉幾江瑟瑟,又聽對方補充道:“您身為武將,原本應該馳騁在沙場建功立業,現在卻被迫困於此間,與心思詭譎的罪犯打交道,您會覺得委屈嗎?”

裴霽舟略微思索一番後,堅定地搖了搖頭,“兩者之間沒有高低尊卑之分,我是陛下的臣,陛下要我去哪兒我便去哪兒,無所謂功和過。再者說,戍邊衛國固然重要,但平穩民生之事亦不容小覷,只有百姓生活安穩,國之根基才穩固,國運才昌順。若將來某一天,聖上需要我去戍邊了,我亦會快馬揚鞭奔赴邊疆,不負民心!”

裴霽舟的毅然於無形中給了江瑟瑟一絲慰藉,有時候她也會陷入矛盾,她只知道此時的堅持是為了什麽,但之後呢,她常常猶疑不定。不過此刻,在聽了裴霽舟這一席話後,似有一粒種子在她的心底紮根發芽,她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瑟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麽?”裴霽舟忽然認真地說道。

江瑟瑟心中有了猜測,但她還是應了裴霽舟的話。

裴霽舟繼續道:“我好像從來沒問過你是因何機緣拜入荀老門下的,畢竟仵作之身自古就不被世人所接納,更何況你還是女兒身,你的家人,怎麽能同意?”

江瑟瑟頓了頓,過去的事猶如一道疤痕刻在她的心上,每提起一次那道傷口就要撕裂一次,江瑟瑟用了很大的力氣,卻終是開不了口,只敷衍回道:“家人早逝,能尋個謀生計的差事就不錯了,哪兒還有心思計較那麽多?”

江瑟瑟言盡於此,裴霽舟便知不能再繼續問下去了,他憐其身世之餘,又暗自感慨著還好江瑟瑟不是被家人逼迫的,否則她得多難過啊。

但裴霽舟不知道的是,事情的真相比他想象的還要殘忍得多。

“要下雨了。”江瑟瑟看著天邊的那團黑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開來,連忙對裴霽舟道,“我們回去吧,王爺。”

江瑟瑟說完便擡起腳步朝張三平家的方向走去,而裴霽舟卻在原地盯著江瑟瑟的背影楞了一瞬,直到雨滴落在他的臉上他才反應過來。

“好。”裴霽舟輕輕應道。可江瑟瑟已然走遠,也不知在說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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